自卑的捕食者
布面油畫
146 x 97cm, 2018
一条臭烘烘的母狗,生下了许多幼崽,身上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腐烂,但对童年时期的我来说,她意味着一切。我完全无法管教她,我一步步地退缩,避开她的气息,最终—–除非我另有决择–––她会把我逼到一个角落,在那里,它将在我身上,让我和她一起腐烂,直到最后–––如果我们还能被区分–––她那被脓液和蛆虫侵蚀的舌头舔着我的手。
—— 弗兰兹·卡夫卡《箴言》
这幅画的灵感来自我早年在中国的创伤经历。对我而言,成长意味着逃离“母爱”。我的母亲虽然有许多优点,但塑造我的却是她的病态与扭曲–––对“母亲”的认知至今仍在影响着我对世界的理解。
年少时,我在张爱玲《金锁记》中的曹七巧身上看见了母亲的影子*。后来,在陀思妥耶夫斯基《群魔》中的瓦尔瓦拉·斯塔夫罗金娜和彼得·维尔霍文斯基身上,我再次看到了她*。
我是通过母亲逐渐认识我的祖国的–––90年代的中国, 一个从文革废墟中重生的国度,被陈旧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和新兴的市场资本主义力量所左右。那是我记忆里的母国,她五千年的文明在前所未有的盲目虚伪与精神荒芜之中挣扎。在与母亲的相处中,我逐渐觉察到母性的吞噬本能、群体里的嫉恨与自卑,政治中的权力争斗与“分而治之”的手段,以及文艺中媚俗的虚假情感。
我眼中,(20世纪下半叶的)“共产主义中国” 在最黑暗时刻,被愚昧所助长的怨恨与恐惧所统治,因而生发摧毁文明与教育的文化大革命。怨恨导致了无尽的斗争,恐惧则滋生了依赖,侵蚀了个性。人越恐惧,就越依赖他人,并试图通过控制他人来获得安全感。往往,被控的人之间的斗争越激烈,操控的人就越觉得安全。这个恶性循环在家庭与社会间相互作用,形成了一种无处不在的压迫。我把这些被怨恨、恐惧和愚昧吞噬的人称作“自卑的捕食者”。
我的母亲是文革的产物,少时当过红卫兵,一生都将自己视作受害者。她总觉得,在支配她生活的各种斗争中,自己永远处于弱势, 被忽视受欺负遭打压,内心充满无法遏制的怨恨与嫉妒。她唯一能完全掌控的,便是她的孩子,我成了她唯一的猎物与倚赖。在家庭中,她无意识地重演自己的成长经历,复制她曾参与或遭受的迫害:挑拨离间,扭曲事实,煽动恐惧,当众羞辱,贬低、孤立,隔绝、监视、精神操控,情感勒索,以及殴打和肢体残害。
母亲在毫无察觉且完全违背她意愿的情况下, 深深影响了我的艺术感受力:她让我对媚俗(kitsch, 假大空的情感和矫揉造作, 米兰·昆德拉的“第二滴泪”)感到恶心;还让我对独处及逃入内心世界产生无限渴望。这两点对追求艺术至关重要。
在我看来,母爱往往渗透着自恋:她把孩子看作私有财产、斗争的武器、情感的宣泄口、理想的寄托和自我投射的媒介。最让我无法忍受的,便是她的审美,那种极端虚伪、丑陋、肤浅、造作的审美,根植于她的文革成长经历。她疯狂地将自己所认为的“美”强加于我,试图通过我来实现她理想中的自我。我从未被允做自己,犹如一个被剥夺了人类情感的傀儡,只能不停地模仿、假装与表演。
成年后,我一直试图摆脱母亲的阴影。在一点点剥离她的投射时,内心却留下了一个不安的空洞。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体验真实的情感,更无法建立情感依附,尽管我厌恶虚情假意与媚俗。这是多么矛盾的处境!毕竟,艺术是要表达真诚的人类情感。
**注:**我通过未成年人的视角所看见的母亲,可能与成年旁观者截然不同。就像初读《群魔》时,我觉得瓦尔瓦拉·斯塔夫罗金娜慷慨慈善,但她的儿子尼古拉·斯塔夫罗金不会这么认为。童年记忆往往是艺术家的宝藏,透过主观偏颇的视角却能获悉深刻的洞见。母亲的阴暗面帮助我理解了恶与丑,而这种理解,对我的创作来说是不可或缺的。
*曹七巧:受封建父权压迫的愚昧怨妇;瓦尔瓦拉·斯塔夫罗金娜:专横自恋的母亲;彼得·维尔霍文斯基:冷酷无情、追求权力与毁灭的虚无主义操纵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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